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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深深願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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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間樹玦處, 嵌半片西湖。紅日初升,火光灑在粼粼水上, 狀若流金。

門前香客遞嬗向了疾合十行禮, 踅進寺內燒香去了,獨月貞與她母親嫂嫂還在門前。

白鳳一心要到大慈悲寺燒香,誰知稀裏糊塗叫車馬拉到了小慈悲寺門前。當著和尚在跟前, 不好多說,預備著一會拉著月貞走。

誰知聽見元崇喊了聲“鶴二叔”,才依稀想起來, 李家有位二爺出家做了和尚,跑不離就是眼前這位了。

迎面見了疾迎將出來, 面上些微詫異,向月貞幾人行禮, “大嫂怎的想著到這裏來了?”

月貞背著手, 兩袖兜風,羅裙飐揚, “與我娘和嫂嫂來燒香還願。本來是去大慈悲寺的, 可天還沒亮就見路上車轎多得很。不消去瞧, 肯定擠死個人。菩薩嘛,哪座廟裏都一樣,我們到你這裏來還願也是一樣的。”

映著一縷曦微,了疾面上的那點詫異變為一絲踟躕,“大嫂難得回門一趟, 該在家好生歇幾日才是,何必勞頓。心懷慈悲, 不拘燒不燒香。”

“怎的, 你這廟裏不歡迎香客?”月貞輕挑蛾眉, 向兩邊歪一歪臉,“這是我娘,這是我嫂子。娘,他俗名叫李鶴年,是我們那邊宅裏霜太太的二公子,崇兒的二叔。”

兩廂見過,了疾領著往門裏進去。但見一個偌大想香爐煙熏火燎地燒著,背後三重大殿依山而建,林木疊嶂,層層錯落。

三重殿左面是飯堂,飯堂後頭是和尚們的居所。右面錯落著幾間禪房,專供做佛事的香客居住。

雲鐘一響,飯堂開了早飯,香客們先一窩蜂湧到裏頭吃飯。了疾領著幾人單往右面長階上去,開了間禪房請月貞一家休憩,“此刻飯堂客多,幾位施主先請在這裏休息,一會將早飯送到這裏來用。”

老太太又瘦又矮,夾在月貞白鳳當中,不知該如何應對。

一般的和尚便罷了,偏又是親家二爺。她一輩子沒見過多少世面,簡直不知該以僧禮或以俗禮相待。只在袖裏籠著兩只手,拜了又拜,“您客氣,您客氣。”

月貞將她娘瞥一眼,障著袖口咯咯笑起來,“鶴年,你不要叫我娘老施主,你這樣叫她,她就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了。別別扭扭的。”

了疾只好改口叫“老太太”,老太太則回敬他“鶴二爺”。

他聽了笑笑,“不必稱什麽二爺,老太太叫鶴年是一樣的。”

老太太忙又改口,稱了“鶴年小師父。”

這才罷了,了疾吩咐小僧瀹茶款待,而後踅出門去。

頃刻月貞便捉裙追出來,在場院裏叫住他,“鶴年,你急什麽?”

一廊連著四間禪房,合抱一方場院,院中種著棵老槐樹,樹上滿掛紅繩。

廟裏的一草一木皆有靈,香客們信這個,能掛東西的地方都將牽腸掛肚的心事掛在上頭,求菩薩落眼看見。

到底有多少人如意,多少人失意,也不得而知,想必人人心裏都住著鬼,所以信神。

月貞那一點見不得人的心事此刻也似掠在枝上,給馨風吹拂著。葉罅裏的太陽光映來她面上,仿佛一壺春色。

她陡地讀明白了自己的花花腸子,再見了疾,就總有些含羞的意思,拘束著不看他,把眼落到身旁的吳王靠上,“今日香客多,你想必是要忙得脫不開身了?”

了疾在樹下回身,驀然間重逢,有些不自在,也把眼睛略微避開,“我去替你們拿早飯。”

“還要你個住持親自去拿?遣個小和尚去就是了嚜。”

“他們招呼香客走不開。”了疾走出去一步,又回首問月貞:“大嫂預備幾時回去?”

月貞聽他似有些逐客之意,自省並沒有哪裏得罪了他,立時便有一口氣慪上心頭,“你們廟裏還趕人?我又不是不給香火錢。”

語畢一翻眼皮推門回房。

白鳳正貼在門後聽,不防月貞進來,趔趄兩步,險些跌在地上。

她聽得不清不楚的,只當月貞是與了疾在客套寒暄。也沒細問,只咂舌坐到榻上,“嘖嘖,聽說鶴二爺的爹在京裏做官?”

“啊,常日不在錢塘。”

月貞惱著坐到椅上吃茶,把兩片嬌嫩的唇空蠕兩下,像是在罵誰。白鳳瞧她像是有些生氣,暫且不去理她,只立起身來把禪房轉一圈。

為行方便,榻床案椅應有盡有。白鳳將老太太攙到床上去睡著,回身過來,“這禪房睡一宿也不知多少錢。”

月貞曉得她的意思,暗裏橫她一眼,“多少錢也不要嫂子掏,怕什麽。”

“哎唷唷,我可沒別的意思。”白鳳坐到榻上,又咂舌道:“我瞧鶴二爺一表人才,真是可惜了,放著好大的家業不要,跑到山裏來做和尚,有什麽意思?不都便宜了他大哥?”

“那是人家的事,嫂嫂管他這麽多。”

白鳳呵呵一笑,“倒也是,別人的閑事我才懶得操心,不過是多嘴說一句。可是姑娘,你的事我做嫂子的不能不替你打算。你們大爺沒了,外頭的買賣都交給二爺,你落得個什麽?每個月拿著點死錢,人家二房不拘哪裏掃一掃,還比不上那點月例銀子?”

月貞有些不耐煩,“我又有什麽法子?嫂子站著說話不腰疼。”

“到底這家裏有多少銀子,你好歹得心裏有個數啊。說句不好聽的,哪天大老爺歸了西,倘或分家,你什麽也不清不楚的,人家能分你幾個錢?還不是欺負你們孤兒寡母。”

就是真欺負了,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,誰叫月貞是個寡婦,無人替她做主。她默然不語,呷著茶,唇角卷起絲淡泊的苦笑。

正好了疾提著食盒進門,白鳳忙去接手,連聲道謝,“真是有勞鶴二爺,我們來,還平白給您添麻煩。您只管忙您的去,我們歇夠了自去殿裏燒香。”

了疾前日接了幾位官宦公子的貼,說是今日要來尋他談講佛法。眼看客將到,他看了月貞一眼,向她邁出去一步,欲言又止。

旋即月貞立起身來,白鳳在躬著腰擺飯,隔著她稍顯臃腫的側影,月貞對了疾期待地笑了笑。

他卻合十說:“大嫂請自便。”

末了晨曦將他的背影吞噬。月貞心裏是想與他多說幾句話,苦於無法,只能眼睜睜幹看著他出去。他就這樣走出去了,並沒有再回頭看一眼。

她忽然有些生怨,屁股上像長了釘,坐在椅上橫不是豎不是的,總是煩躁。林風微涼,滿腔熱情也似遭冷風吹過,淺拂向,西湖水。

晴光和藹,香風緩送,了疾的臥房背靠山陰,那崖上生了叢翠竹,墜下枝來,葉梢掃在他的屋檐上,簌簌嘩嘩地響個不停,拂得他心有些不靜。

屋中安放矮幾,了疾位居上席,三位年輕相公略居次席,迎著幾面風窗,正好將他額上的細汗看得一清二楚。

那姓陳的相公好不得意,捏著扇柄將了疾指給諸位瞧,“你們看你們看,了疾今日心不定,發了一頭的汗!”

眾人遞嬗取笑,“了疾住持,你總不會怪是天熱吧?成日只說我們幾個心浮氣躁,你今日也好不到哪裏去,還如何說我們?”

了疾抱歉地笑了笑,“屋頂上的竹葉在動,叫人靜不下心來。”

說著,他眉間攢惑,仰頭將藻井望一眼。卻在那八寶蓮花紋的雕花藻井裏浮現起月貞的一片音容笑貌——

她嬌嬈姽婳,慵鬢松鬟,有些市井小民難得的婉嫻,又有點大家閨秀難得的野氣。今番再見,又有不同,蒼白的臉上添了抹含羞春色,在人群中亭亭獨艷。

“嗳,你這話可不像佛門中人說的。六祖慧能不是說,不是風動,不是幡動,仁者心動?你修行多年,怎麽自己心不靜,反怪到竹葉身上去?今日論禪,你輸了,認不認?”那陳相公幹脆拔座起來,剪著胳膊言之鑿鑿。

驀地說得了疾醍醐灌頂。月貞一個寡婦家,為什麽費盡心思尋著由頭輾轉到小慈悲寺來,恐怕不難揣測,只是他一向避忌不去深思。

此刻一想,雖不覺得意外,卻連他自己也驚心不已,神色有些恍惚。

眾人又逮著空子笑他,“季尋,你才說要罰他,就將他嚇得這樣!了疾,這可不是你素日的做派,還沒說罰你什麽,你先六魂無主了,哪裏還有平日行容自若的態度?嗳,你可是一寺住持,可別丟了份,連個小沙彌也不如。”

了疾回過神來,摸出絹子拭了一額汗,垂下眼點頭,“季尋說得在理,我認罰。諸位要罰我什麽,且請說來。”

陳季尋將扇柄啪嗒啪嗒在手心裏拍著,“罰你什麽你都不怕,沒意思。這樣好了,往常都是我們到寺裏來將就你,今日大好天氣,你也將就我們一回,同我們到西湖游船論經。不算為難你吧?”

此刻了疾正傷神,他一心想要避開月貞,避開這煩擾思緒。又恐哪句話不對付,傷了月貞臉面。得了這個由頭,豈有不應的?

這廂爽快點頭,換了見檀色大袖僧袍,與眾人相繼出了禪房,偏又在廊頭瞧見月貞。

她坐在吳王靠上,兩個胳膊伏著闌幹,下巴擱在上頭,略微撅著嘴,像是等了許久,臉上隱隱透著些不耐煩。

檐外是一片遠遠的石崖,崖上金烏在她鼻尖閃動著,奪目又刺目。了疾暗裏斜她一眼,頓覺有一絲魂離意亂。

再不避,只恐怕引火燒身。

向來問佛解惑的香客不拘男女,幾位相公官人只當月貞是尋常女香客,不便多言,只先行沿階下去,在山門處等候。

月貞只待他們沒了影,才拂裙走來,“你這是要出去?”

她在門外都聽見了,問不是要個答案,而是希望了疾能改個答案。

了疾卻將身子轉向廊外,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,迎著山風,握著拳“吭”地咳了聲,“與他們幾位約著游湖講經。大嫂燒完香,可以叫寺裏的弟子替你們叫車轎送你們回去。”

他側著身,留一張側臉映著遙遙翠微,益發顯得整個人露冷風清。但說的話又是極其周到體貼,叫人摸不準他心裏到底怎麽樣。

他是歡是愁?是厭是喜?月貞猜不到。想來也是,人家有自己的事情,憑什麽要改主意,難道就為她在這裏?

她是他什麽人?禮法上講,他們是一叔一嫂;教條上看,他們是一僧一俗。反正怎麽論,都不該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。

月貞不禁灰心,下巴朝那曲折的石階下一折,低低咕噥,“哪裏的菩薩都一樣,我做什麽眼巴巴跑到你的廟裏來?我來了,你倒要出去,什麽意思嘛。”

可惜風往回刮,並沒有將她低低的埋怨刮到了疾耳朵裏。他撚持珠的手剪起來,又囑咐月貞,“這裏雖然是山腳下,要走到街市去也遠。大嫂不要耽誤,燒完香就回去,省得天黑了到不了家。”

“曉得了!又不賴你的齋飯吃……”

月貞沒好性地吐出一口氣,一擡眉,了疾業已沿著石階下去了。

她忙追出廊外,扶著雕闌朝下望。石階曲曲折折,苔痕蒼蒼,遠處山霧未散,湖煙繚繞,襯得這條路益發撲朔迷離。了疾行走其中,像只雲中山鶴,他手裏的持珠墜著黑流蘇穗兒,在他背後蕩著,與她的眼絲結在一處。

可當了疾仰頭望回來時,只看到她背影裊裊地向裏走了,餘下黑色的裙尾糾葛著雕闌。

遠處的幾處石階上,游人繁雜。佛主面前眾生平等,未出閣的小姐姑娘們多的是,自然了,也容得月貞這樣的寡婦。

又歇足小半個時辰,老太太精神見好,母女嫂子三人由個小和尚領著凳上三重殿燒香。

月貞一步三回頭,近午時,仍不見山門處了疾回來,只得香客們進進出出,有緣無緣的,插肩而過了。

殿內卻是一片悄寂,佛龕上浮香裊裊,四面羅漢菩薩的或是在蓮花座上半闔著眼,或是手持法器怒目圓睜,使一切鬼祟魍魎無所遁形。

月貞心不在焉在蒲團上拜了幾拜,她老娘在邊上念念有詞一回,末了挨過來指點她,“月貞,要誠心些。你在哪裏都是這樣子,一雙眼睛亂瞟亂瞄的,沒規矩。”

“我看看菩薩靈不靈。”

老太太叱她一句,“這還能叫你看出來?你肉體凡胎,不要亂講話。”語畢,合著香閉上眼,倒是向菩薩大聲求了一句,“求菩薩保佑我們月貞在李家平平安安,安安生生享個少奶奶的福。”

她娘一向有心事都是擱在心裏,不肯輕易叫人聽見的,唯恐有小鬼拿了她的把柄。難得一回宣之於口,不知是說給菩薩聽還是說給月貞聽。

月貞胸中透亮,攙著她起身,呵呵笑道:“謝謝娘為我費心。”

她嫂子帶著兩個孩兒忘後殿燒香去了,趁著不在跟前,她娘握住她嘁嘁地念叨,“我是你娘,自然是為你費心。你如今嫁了人了,也做了娘,該曉得我的不容易。你出閣的時候我沒有什麽嫁妝給你,不是我舍不得,實在是家裏艱難。你哥哥擔子重,又是我,又是你嫂子,底下還有兩個兒子,全靠那間鋪子撐著,他不容易,難吶。”

月貞嘴上不斷應著,“我曉得,自己娘家人,我往後在婆家遇見什麽事,還是哥哥替我出頭。”

然而眼底的笑意卻漸漸失了神光。果不其然,她娘難得肯費心體貼她一回,背後就牽連著別的厲害幹系。分明是要替她哥哥嫂嫂吹些耳邊風,想從她身上討好處。

她另一手牽著元崇,攙著老太太踅往後殿。菩薩狹長的眼斜睨著地上她的影,瘦瘦長長,伶俜無依。

拜過三重殿,那點越矩的心事仍然在神佛眼皮底下暗暗醞釀,愈發心浮氣躁。

時下已過午時,老太太催著要回去,可了疾還沒回來。月貞不想走,借故俄延,攙著老太太四處亂逛。

逛得老太太直捶腿哎唷,“走不動了走不動了。白鳳,去把幾個孩子找回來,禪房裏歇一會咱們就回去。我們娘仨都出來了,永善一個人在家,誰燒飯給他吃?”

三個孩子不知在哪裏玩耍,白鳳依言去尋,月貞攙著老太太往長階下走。

走到二殿邊上的小山亭子裏,月貞一行向山門處望眼欲穿,一行攙著她娘在亭內坐下,“哥哥這樣大的男子漢了,沒人燒飯還能餓死不成?就是賣面果子的。自古就沒聽見哪朝哪代餓死了賣糧米的,娘操心也太過了些。”

“見天看著那些面果子,誰還吃得下?”老太太坐在石凳上乜她一眼。

月貞坐在吳王靠上,胳膊伏著闌幹,撅嘴朝山門眼癡癡地盼著,“娘就是偏心,還有什麽好講的。”

老太太捶著腰細碎咕噥,“都是我生的,我偏心什麽?可自古都說‘養兒防老’,沒聽說養女防老的。姑娘終歸是別人家的人,你嫁了出去,難道我還能靠你不成?我既靠著兒子,待他周到些,也是應當。”

母女二人互瞥一眼,相繼無言,只剩山風細吟。月貞心內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立無援,娘家是真回不去了,然而婆家也不夠親近,不覺中她走到這前不能進後不能退的境地。

不一時瞧見白鳳慌慌張張從亭外長階捉裙跑來。月貞見她面色發急,忙迎出去,“嫂子這是急什麽?”

白鳳把膝蓋一拍腳一跺,眼角逼出幾滴眼淚,“大哥兒摔著了!這孩子好好的,偏要作死去爬那棵樹!這不就摔下來了!腿摔得走不動,這會剛給小和尚抱到禪房裏去了。”

“要不要緊呀?”

“他直嚷疼,誰知道要不要緊,我瞧那膝蓋簡直腫得嚇人!”

聞言,老太太立時彈身而起,“哎唷!快、快回禪房瞧瞧去!”

三人剛骙瞿至禪房外頭,便聽見裏頭殺豬似的叫喚。進門一瞧,白鳳那大兒子正抱著膝蓋在鋪上打滾。

月貞是自來不喜歡這兩個侄子,架不住老太太疼孫子疼得要緊,一聽孩子哭,一張溝溝壑壑的臉也不禁淚下,上前去將小大哥的手腕掰開,“可別亂碰,當心骨頭碰折了!”

白鳳上前幫忙,幾個人哭作一堆。床前照料的和尚只得向月貞迎來說:“業已搽了些跌打的藥膏止疼,又叫人下山請大夫去了,大奶奶請放心。”

沒甚大礙,月貞心內也松了口氣,偏眼朝床上瞅一眼,旋即心內竟暗暗生出兩分慶幸。

瞧這陣仗,要走是走不成了,她娘心疼兒子沒晚飯吃,更心疼孫子的傷勢。橫豎是成全了她。

她上前跟著撩開侄兒的褲腿看一眼,蛾眉緊蹙,“呀,腫得這樣,可動彈不得了。娘,嫂子,讓他床上躺著,寺裏的小師父下山請大夫去了,等瞧好了咱們再走。”

不時大夫來瞧,上了些藥膏,囑咐暫且不要挪動。聞言闔家皆苦著臉,月貞也只得假作愁悶,又請和尚另開間禪房,帶著元崇往那屋裏去歇。

比及日薄崦嵫,南屏鐘起,了疾湖上回來。寺內香客已散,山門處飄著幾縷零落白煙,粗墁青磚地上除了薄薄的苔蘚,還有零星端香與撕碎的紅布條。

日落鴉啼裏,隱隱聽見些孩童的歡聲笑語。了疾向山腰上望一眼,朝居舍內去,問過身畔弟子:“今日並沒香客做佛事,怎麽禪房裏還有客?”

那弟子回:“是貞大奶奶一家。貞大奶奶的大侄子下晌摔傷了腿,弟子們下山請了大夫瞧過,上了藥,暫且挪動不得,只好在咱們寺裏借宿一夜。”

遙遙天外,大慈悲寺的晚鐘敲著,仿佛振動西湖,水面上金色的餘暉也跟著曳動。了疾到湖上講經原本是為避開月貞,不過有些人大約是前世的冤家,避也避不開。

連他自己也沒察覺,他心裏並沒有感到厭煩,的確是有些發愁,但愁中糅雜著幾絲喜悅。

他噙著一點不能察覺的笑意步入屋內,推開了向湖的幾扇檻窗,又問弟子:“可曾吩咐飯堂給他們預備晚飯?”

“這會大概都燒好了,弟子這就去取了送過去。”

弟子說話就要出去,了疾輕飄飄地嘆息一聲,將他叫住,“我去吧,既是我家的親戚,我應當去瞧瞧。”

最尾多此一舉的解釋,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。

歇過半晌,大概是藥膏子起了效用,章家小大哥不大疼了,早止了眼淚,睡在那鋪上橫豎躺不住,油鍋裏的魚似的翻來翻去。

老太太並白鳳皆圍在床前噓寒問暖,拍著他另一條好腿喁喁叮嚀,“不是方才疼得動不得的時候了?這會扭來扭去的不肯安生,大夫怎麽說來著?”

小大哥撅著嘴哼唧,“躺得沒意思。”

旋即白鳳照著他胳膊擰一把,“爬樹有意思,你再爬去!看骨頭不跌碎了你的!”

“不是我願意爬,都怨元崇!要不是他慪我,我才懶得去爬那樹!”

經他一說才曉得,是元崇腕子上戴的一只銀鐲子叫章家兩個小哥看上了,非要爭他的。元崇與他們打賭,誰先爬到樹上去就給誰,這才給老大摔了下來。

元崇正在罩屏外同小二哥玩耍,聽見他控告,把小小個身子縮在罩屏角蹲著,迎面看了看椅上的月貞,兩個小手緊扣緊罩屏的鏤空雕花孔內。

他素日都是奶母帶著,與月貞不大親近,只恐月貞罵他。

當著老太太白鳳的面,月貞不訓他兩句也不好,只得不痛不癢地朝他指過去,“崇兒,就該打你一頓才好!”

正說話,倏見了疾提著食盒進來,元崇如遇救星,一下藏到他身後去,歪出一雙怯生生的眼睛,“二叔,我母親要打我。”

總算盼得了疾回來,月貞那雙眼也鋥地亮起來,由椅上拔座,迎面望著了疾笑。笑含幾分俏生生的得逞的意思,“鶴年,真是不好意思,原本下晌就要回去的,誰知小孩子摔折了腿,大夫暫且不叫走動,只好接著叨擾你了。”

“大嫂客氣,我聽見弟子們說了。”了疾將食盒擱在桌上,睞她一眼,不以為意的態度。

月貞歪著眼瞅他,打鼻管子裏輕輕哼一聲出來。這一聲飽含太多情緒,幾分為他待她不夠熱絡的委屈;幾分為他拿她沒法子的驕縱;還有幾分,是為她自己爭取到與他相處的一段短暫光陰的高興。

也不知他聽沒聽見,聽見了,又明不明白?

白鳳見了疾進屋,方才要說元崇的話只得咽回喉間,迎來福身道謝。

了疾便轉而向老太太白鳳行禮,又走去床前瞧了小大哥的傷勢,“老太太不要著急,明日消了腫就好了。夜裏風涼,請用過晚飯後早些歇息。”

幾人客套幾句,了疾待要辭將出去,月貞礙著她娘與嫂子,也不好留他,暗裏轉著心眼要尋個空隙與他說話。

真格是想什麽來什麽,了疾一條腿剛跨出門檻,另一條腿就給元崇抱住,“鶴二叔,我今晚要跟你睡。”

了疾回身將他抱起來,笑道:“這裏有的是空屋子,怎麽要跟我擠在一處?”

元崇悄悄瞥月貞一眼,“母親要打我。”

偏給月貞聽見,走來輕手捏他一把,“小小年紀就學會告刁狀了,我幾時說要打你了?”

“您才剛說我該打。”

月貞理虧,只得叉著腰瞪他,野丫頭似的,沒有一點坐母親的端莊威嚴。了疾把這對生搬硬湊成的母子脧一眼,好笑著掂一掂元崇,“好,跟二叔睡,二叔抱你回屋。”

月貞也不攔阻,心裏自打著一把算盤,由得他們去。

這廂旋身進門,老太太喊她吃飯,在椅上捧著碗責備,“嫁了人了,還這麽不懂事。鶴年小住持雖然是他的二叔,可他們出家人是經不得吵鬧的。你的孩子你不自己帶著,交給他帶,不是平白給人家添麻煩?”

白鳳在床上給小大哥餵飯,也抽空嗔她,“姑娘是真傻,如今既已認下元崇了,就該拿出做母親的樣子。他原本就不是你生的,你再不同他親近,往後長大了,能與你貼心?既不貼心,還怎麽為你打算,替你在李家出頭?”

月貞不以為然地翻眼皮,“嫂子三句話不離李家的家業,如今老爺太太還好好的活著呢,你倒是替我想得長遠。”

外人哪裏知道,她正是要借元崇這個由頭一會好去尋了疾說話。熬到胡亂吃過飯,她把嘴一揩,喬張致地悔道:“娘和嫂嫂說得是,不好放元崇在人家屋裏,我這就去接他回來。”

“嗳,天都要黑了,你個寡婦家跑到個和尚屋裏……”

白鳳話音未落,月貞業已跑沒了影。

日暮黃昏,草木腥氣裹在檀香裏,隨風入簾。木魚與鐘聲,和尚的誦經聲,嗡嗡的,一潮接著一潮。這是世外,一眼望出去,塵俗囂煙掩埋在花枝裏外,林木之間。

是這個原因,月貞暫且忘了她的身份,一點私情也在暗中不受拘束地肆意膨脹。

這裏滿座菩薩又怎麽樣?反正它們不會開口,不能規勸她,也不能叱責她,更不會將她不能見光的心事說給別人知道。

她懷著僥幸爬到了疾禪房,在廊廡底下聽見裏頭在說話,是了疾在哄元崇吃飯。元崇雖然年紀小,到了李家,也像懂得自己是寄人籬下,總有些拘束似的。

難得今番胡攪蠻纏的任性,一個勁地推碗,“二叔,沒有肉,不要吃。”

月貞藏在窗畔偷瞄,見了疾將元崇抱在懷內耐心哄著,“偶爾吃些素齋對身子是好的。你說二叔長得高,就是吃素的緣故。”

“虧得你有這耐心。”月貞嘻嘻笑著,捉裙進屋,迎面向元崇瞪圓了眼,“你不吃這個,夜裏可別嚷餓,就是嚷也沒吃的給你。我可不是陳阿嫂,凡事都將就著你。”

元崇一見她,將小小的身子往了疾胸膛裏貼近,“二叔,你瞧,母親追到這裏來打我。”

了疾低下頭笑,“你母親不是來打你的。”

這屋子雖然寬敞,卻陳設簡單,一目了然。正面墻上繪著佛像,底下案上供著香爐,左右兩面結掛著鵝黃緞帷帳。左首罩屏內是一間小廳,堆了滿面墻的書,安放一張矮幾,幾個蒲團,了疾抱著元崇在幾後席地而坐。

右首罩屏內則是簡潔的床與榻,兩邊檻窗大開,借著幾縷黃昏天色,還未掌燈。

月貞顧盼一圈,走到矮幾前跪坐著,“這就是你的精舍?真是不明白你,好好的福不享,偏要窩在這裏過這樣冷清的日子。”

“與風為伴,與木為鄰,冷清麽?”了疾笑笑,放下元崇,就著桌上的一壺熱茶給她倒了一盅,“大嫂是喜歡熱鬧的人。”

月貞端起茶乜他一眼,嘴角總是噙著笑,“熱熱鬧鬧的難道不好?像你似的,什麽與風為伴與木為鄰,修行這麽多年,不也還是肉體凡胎,沒修成神麽?”

“我修行不為成神。”

“那是為什麽?”

“為六根清凈,四大皆空。”

月貞因問:“四大是什麽?”

“天地水火。”

“噢,那六根又怎麽解?”

了疾以為她對佛法起了興致,一壁替她添茶,一壁耐心解說:“六根是說眼跟根,耳根,鼻根,舌根,身.根,末那。以六根觸六塵,色,聲,香,味,觸,法。修行的目的,不外乎是為超脫這六塵。”

月貞抿著唇上的茶漬剔他一眼,“既然四大皆空,你怎的又要吃飯吃茶?可見這‘空’是自欺欺人的話。”

“這四大皆空的意思,是說順應自然,放下執念。”

“執念又是什麽?”

月貞撐起身去掌燈。在供案上尋見青燈一盞,她擎著回來,擱在矮幾上。周遭都沈入深重的藍色裏,窗外的林木花枝在昏暝的藍裏像一筆勾出的水墨畫,小小一簇火苗在這樣的情境裏顯得分外溫暖。

橘紅的火光碾過了疾的眼皮,照得他輪廓也格外溫柔,月貞看迷了眼,索性支頤著下巴撐在幾上,“你說呀,什麽才叫執念?”

了疾把眼皮稍稍垂避下去,撚動手裏的持珠,“對不可逆,不可改之事過分堅持,就是執念。”

“不堅持一下,又怎麽能知道它是不可逆不可改的呢?”

他“吭”了聲,把腦袋轉向別處,心裏咚咚敲著,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答。看見元崇在拿供案上的木魚,他趁勢扭轉談機,“崇兒,木魚可碰不得,敲了它大了可就娶不了媳婦了。”

元崇雖然不懂“娶媳婦”的道理,但聽起來是樁要緊事,唬得他把小手一縮,藏在身後走來,“二叔,娶媳婦做什麽用?”

倒將了疾問得眼瞼微紅,短暫沈默。月貞瞟他一眼,跪直了身,向元崇張開手臂,“娶媳婦就是一個男人接一個女人到身邊來,男人照料女人,女人照料男人,他們一齊生個娃娃,白頭到老。”

女人元崇還不大有興致,不過小孩子都喜歡娃娃。他撲在月貞懷裏,仰面看她,“母親,男人和女人怎麽生娃娃?”

問得月貞面頰飛紅,假裝鎮定,“就是要睡在一張床上。你小孩子家,不許問這些。”

聞言,了疾不由得透過鵝黃紗幔,望了那頭的架子床一眼。那邊罩屏內沒上燈,窗裏有一片月光滲進來,淡淡的藍色,映著灰色的帳。紗帳被細風吹著,輕微浮動,像浮起的一片溫柔水。

整間屋子都被浸得溫柔了,就連窗外望了十來年的嶙峋山崖,也在月光裏變得前所未有的柔軟。但是他立馬又感到無恥與懊悔,忙把目光落到供案上的香爐。

然而他也不能叱責她,到底是童言無忌,她並不是始作俑者。況且過於避諱,反倒招得元崇愈發好奇。於是兩個人都喬作鎮定。

叵奈元崇又問:“睡在一張上,怎麽生娃娃呢?陳媽媽也是同我睡在一張床上的。”

月貞沒廉恥地噗嗤一笑,偷麽斜了疾一眼,“不是那樣睡。”

“那怎麽樣睡?”

“嗯,這可真是難倒你娘了……”月貞其實也只是一知半解。她一面羞赧難當,一面又使著壞心,眼骨碌碌轉到了疾臉上,一並模棱兩可地將話鋒推到他身上,“你二叔知道得多,你去問他好了。”

了疾陡地一陣意亂,噌地站起身來,有些冷了臉,“大嫂,崇兒,天黑了,你們該回去歇息了。”

他手間墜著的持珠在搖晃,竹影同樣搖晃在他檀色的紗袍上,襯得他些微繚亂慌張。月貞一向看他都是泰然自若的,今夜卻如此不同。

她認定他是因她而慌亂,不論怎麽樣,能撼動他那一身恬然,心裏難免會生出一種驕傲。

她斜飛一眼,點點恃寵生嬌,“這麽黑,石階上來下去的,你也不拿盞燈送送我們娘倆?”

了疾沒奈何地走去點燈籠,“走吧。”說話提著燈籠立在門首等她。

月貞拂裙起來,見他只穿那件紗袍,有意關懷,“風吹得可有些涼。”

他卻會錯了意,只當她冷,回身往屋裏取來件玉白氅衣遞給她,“披上。”

她也沒辯解,笑著將袍子攏在肩上,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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